法國商人克洛 x 花魁真矢。

文末一樣有註解!

 

 

【迷宮組】花街煙雨 第二章

 

 

黎明前的空氣仍然冷冽。

 

天還未亮,即使是象徵情與慾的豔麗空間,也因流淌而入的淡藍色月光冷靜不少。在整棟鶴羽屋皆陷入沉睡的此刻,四周並沒有太多雜音,窗外的雨也停了,萬籟俱寂。房內唯一的聲響來自躺在身旁的金髮青年,他背對著自己、從規律且細小的鼾聲聽來似乎仍在熟睡。逐漸從睡意中回過神,天堂一邊憶起稍早的種種,一邊感到不太踏實而有些恍惚。

 

天堂真矢一直是名淺眠的人,尤其在客人身旁、她不曾安穩地睡過一場好覺。對遊女而言,比顧客早睡或晚起皆為大忌,因此她時常像這樣、早早便醒過來半睜著眼凝視天花板發呆。

 

這種時候,她通常不願認真地思考什麼,也不願回頭看一眼躺在身邊熟睡的又是何人。對她而言,「顧客」都一樣,頂多只有厭惡及無感的細微區別。通常,她會趁對方醒來前率先離開被褥、獨自收拾昨夜激烈後的殘局,因為不想留下任何一絲「他人」的痕跡。通常,她會將睡前已經整理過的服飾再次穿戴整齊,假裝夜裡什麼也沒發生過、而她仍是那名不可高攀的美麗花魁。通常――

 

然而,今天似乎不太一樣。

 

 

黑暗中的紫晶靜靜落上閃動細微光輝的淡金髮絲。她以指尖觸碰眼瞼,確認並沒有腫起後稍微鬆了口氣。她的自尊不允許自己落淚,也想不起上次流淚是多久之前的事。但是在面對那雙過於率直、宛如火炬的澄澈目光時,她終究沒能控制住自己。

 

小心翼翼地離開被褥,天堂在確認沒驚動到枕邊人後走至窗邊、於窗台坐了下來。為了不讓對方一早醒來就聞見滿房煙味,她罕見地沒有點煙。就只是靜靜地坐著,靜靜地望著窗外,然後放空。在這過於漫長的無盡日子裡,花魁早已學會這般消磨時間的方式。不如說,她反而珍惜著如此祥和的時光――在這花街中獨自清醒的自己,就好像能暫時成為此時此刻唯一的主宰者。

 

不知又過了多久,她瞧見窗外的闇夜終於染上一層淺光,灰濛濛的薄霧覆蓋大地、朦朧了看慣的街道及房屋景色。她聽見鳥兒開始鳴叫,帶有雨後泥土氣味的空氣沁入鼻腔。接著天漸漸亮起,遠方收成一線的地平面依稀泛起赤橙微光、於紺色天芎中暈染出一片漸變的斑斕色彩。

 

天堂真矢久違地望著破曉的天、聯想到了「美麗」,而非一場噩夢的結束與另一場噩夢的開始。

 

――即使她明白這美麗總是稍縱即逝。

 

天地很快便再次壟罩在如煙般的晨霧之中。

 

 

***

 

 

卯時的吉原總是充斥徹夜未歸的旅客及少部分為貴客送行的遊女。

 

在與花魁小姐告別後,西條並沒有要求對方送行,而是先隨意找了間茶屋(ちゃや)用完早餐才準備離開此處。迎著和煦的晨曦,她享受春風拂過臉龐所帶來的暖意,對她而言、清早的「花街」要比晚上來得舒適多了。沒有關著女人的奇怪籠子、沒有聽來刺耳的三味線、更沒有那些差點害她睡不著覺,穿透紙門傳來的淫靡聲響。

 

事到如今回想起來、昨夜的一切就恍如夢一場。她陰錯陽差地去到了不曾想過要前往的場所,卻也因此得以聽見至今最為震撼的樂器演奏。即使曲子並不複雜、即使樂手絲毫沒有炫技打算,但她鋒芒畢露的才華以及對音樂的喜愛卻溢於言表。西條回想起那宛如薰衣草的美麗雙眸,竟又不自覺地想出了神。

 

櫻花不知道還有多久才會盛開啊。

 

她仰頭望著含苞待放的枝頭如此思索。

 

 

 

帶有一股鹹意的風是她所熟悉的氣味。這個早上,西條本應先回到下榻的旅舍衛浴並更衣完再前往下一個會客地點。然而一股衝動卻讓她不知不覺間來到自己停靠在港邊的船隻、翻箱倒櫃地找起那眾多貨品中的某一樣東西。

 

「啊,有了!」

 

她從其中一個箱子中取出了精巧的木盒,打開確認無誤後安心地將盒子關了起來。

 

「早安,西條大人。請問您一大早在這裡尋找什麼呢?」

 

「咦?您怎麼會在這裡呢,平川大人。」

 

「啊啊,如果打擾到您我很抱歉。稍早我前往您的旅店想與您確認一切是否安好,畢竟是在我國的第一夜、怕您仍有哪裡尚未適應,卻被告知您並沒有回去而有些擔心。後來恰巧遇見您商隊的成員,他們對我表示您在船隻這裡,便擅自前來看看情況了。」

 

「原來是這樣啊,抱歉讓您擔心了。我只是想先來這邊取點東西,馬上就回旅店準備。」

 

「沒事,離今天和三井大人碰頭還有一段時間,慢慢來就行。話說回來……」

 

男人原本帶有距離感的客套稍微消失,他漾起一彎玩味的笑、打聽般詢問:「不曉得您昨夜還『愉快』嗎,西條大人?」

 

不必明說,金髮商人也聽得出對方的言下之意。

 

她含糊其辭地回應:「啊……確實挺不錯的,多謝您的引薦。事實上,我手中這盒東西就是打算今晚拿去送給她的呢。」

 

「咦,您打算接連造訪兩晚嗎?不愧是西條大人,從外表看來就精力十足,我果真沒看走眼!」

 

「欸……」

 

糟、糟糕,這下似乎說錯話了,西條可從沒想過要為自己塑造這種天天跑妓院的奇怪形象。

 

再說,那一句「從外表看來」又是怎麼回事,天生一張洋人臉錯了嗎!即使身著男裝、以男性身分示人,身為一名妙齡女子、被其他男性誇獎自己看上去精力旺盛可讓克洛迪娜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但她仍舊維持著表面上的從容,笑著回答:「哪裡,畢竟她使我念念不忘嘛。」

 

還想再聽一次真矢小姐的三味線,這是她的真心話。

 

「噢!我也曾聽常客的友人提過,『那一位』看上去雖然挺有距離感,抱起來卻是極品呢。即使外表宛如大家閨秀般高雅純潔,上了床卻很色、技巧也比任何人都好。不愧是近十年最早登上花魁之位的人啊,絕對跟許多人練過吧。」

 

「……」這番話成功使法國人蹙起了她好看的金眉。

 

「更何況,越是給人感覺不可高攀的女人,征服起來便越有成就感不是嗎?雖然事實是想要上床、只要付點錢基本上就不成問題啦。西條大人不也――」

 

「咳哼。」

 

實在是聽不下去這番談話,西條忍不住打斷了男人的發言。

 

 

生活在這樣的男性社會裡,她早已習慣這群人將女性當成「物品」或「炫耀的資本」而作為茶餘飯後的話題。好比玩過多少女人、好比晚上有多麼勇猛,甚至是自己的女人如何在床上分開腿渴求進入的這種細節、都能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

 

或許對他們而言,女性的隱私不足為題也無需尊重,而自己如何在同儕間建立被他人敬佩的形象及地位才是最優先的事項。但這也不能責怪他們,因為這社會一直以來都是如此。至於西條也並非沒有捏造過故事被迫參與這般話題的經驗。

 

不過,不知怎地,當她回憶起昨夜女人眼底的冰冷、以及睡前那番令人難受的自嘲,便怎麼也無法任由對方繼續說下去。縱然明白這是身為一名「花魁」的職責,她卻不忍心再聽見更多。

 

法國商人這才意識到――即使自己是純粹地欣賞著真矢小姐的才華、旁人卻並非如此。

 

不知道真矢小姐自己又是怎麼想的呢?

 

 

她緊了緊手中握著盒子的力道,語調故作輕鬆地說:「哎呀,平川大人您這就不夠意思了呢。再怎麼樣也是我看上的女人,卻對我談及她在其他男人床上的情況,這似乎……」

 

「啊,非常抱歉!一個不小心就說多了。」這下才察覺自己確實說了不恰當的話,平川老實認罪:「雖然聽聞已久我卻未曾親自嘗試,不小心便好奇了起來,絕對無意冒犯您!還望西條大人網開一面。」

 

「請別介意。若非平川大人的介紹我也無從結識那名女性,說來我可得好好地感謝您呢。」然後她想了想,又問道:「但昨晚您表示過自己是那邊的常客……」

 

「哈哈,這倒不必擔心,我的對象絕非那一位!您想想,我有可能把自己的女人介紹給您嗎?」男人笑道。

 

「確實呢,那就好。」

 

「看來西條大人也是名占有慾極強的男人,我欣賞!但那一位可不好追哦,據說她已經拒絕過好幾位大人提出的贖身要求(身請け)了,真不曉得待在那種地方有哪裡比成為高枕無憂的貴夫人要來得好。

 

「欸?這樣啊……」西條同樣不解地跟著思索。

 

然後她回想起與花魁小姐初遇時、對方望向窗外抽著煙管的優美身影。究竟那雙冰冷的紫羅蘭眼底,倒映著的是怎樣的世界?

 

 

是放棄了希望才選擇不要離開?

 

抑或是仍然懷抱著希望,才選擇留下?

 

 

***

 

 

赤色的燈籠在漸沉的暮色裡隨風晃盪。

 

稍早冷清的街道逐漸聚集起人潮,一道道黑影在身後拉得很長、幾乎要遮蔽掉地面上僅存的光輝。坐在二樓的女人倚向窗邊,唇湊近煙管吸了一口、含住許久才又緩緩呼出。她隔著一層白煙,無神地凝視遠方被落日燒紅的晚霞,不知為何卻聯想到昨夜那雙認真注視著自己的炙熱眼眸。

 

……呵。對於心中不禁浮現起的那一絲期盼,天堂忍不住苦笑。

 

 

事實上,她直到現在仍不明白昨夜的法國商人究竟為何而來。見自己一面可得花費不小的金額,然而那人從頭到尾的要求除去想聽三味線之外卻再無其他。做這行久了自然千奇百怪的顧客她都見過,西條克勞德卻是其中最令她不解的一名。

 

難不成……他只是單純地誤闖、又或者是被本地人介紹而來?天堂不禁思索。

 

倘若如此,那應該沒有再次見面的機會了吧。縱使對方曾在談話中表示之後打算再訪,但誰都明白「約定」這種東西在這花街上一文不值。人總是來來去去。天堂真矢也清楚這個道理。

 

不是很介意地又吸了口煙,任由菸草味瀰漫周遭。這對她而言並沒什麼大不了,反正日子一直以來皆如此,而她也不過是再次回歸「日常」罷了。

 

當酉時的見世清搔再次響起,當最後一絲殘陽被無盡的夜色抹去,黯淡的紫眸冷冷地俯瞰底下人來人往的街道,猶如睥睨著瘋狂的世間。但這不會使她變得高尚,因為自己也不過只是這花街的一員。

 

隔天,又得在誰的床上醒來?

 

 

喀啦。

 

身後的紙門再次敞開,高傲的花魁揚了揚眉,仰頭凝視著溶入煙霧中的冷白不發一語。煙管持續在她的手裡燃燒,就快要燃盡。然而預期中的攀談卻未出現。她聽見來者倚著門邊便遠遠地坐了下來,絲毫沒有打破沉默的意思。

 

這似曾相似的感覺,該不會……

 

拉上窗前的紙門、隱約的期盼促使她主動回過了頭。菖蒲紫在與那雙盛開的牡丹花對上視線時、情不自禁地倒抽了口氣。然後她趕緊收斂目光,用帶有一絲困惑的嗓音小聲呼喚:

 

「西條……大人?」

 

 

***

 

 

自從與平川先生談完話,她的心底便莫名有股揮之不去的疙瘩。

 

待回過神,自己已不知不覺乘著車回到昨夜那燈紅酒綠的吉原、佇立於熙來攘往的花街正中央。詭譎的三味線不絕於耳,初春的晚風挾來一絲寒意。尚未適應東瀛文化的西條呆愣地望著擦肩而過的人群、看向籠內不停勾引男人的嫵媚女性,不禁為這扭曲的社會感到徹骨的恐懼。

 

明明該是能讓人細細品味的美麗樂器,現在的她卻一點也聽不進去。整個吉原就像是著了魔一樣――或許自己也是。她昂起首,凝視那高掛在天、彷彿會噬人理智的蒼白月亮淹沒大地,嘆了口氣。然後才無奈地依循昨夜的印象,找到稍早剛造訪過的「鶴羽屋」。

 

「這邊請,大人。」

 

前來迎接的年輕女性畢恭畢敬地替她將紙門拉開。那一瞬間,西條又再次被女人凝望窗外的優美身姿給攫住了目光、動彈不得。

 

――真矢小姐究竟都在看些什麼呢?

 

她忍不住思索。

 

 

「西條……大人?」

 

一聲呼喚拉回了商人逐漸遠去的思緒。說也奇怪,在與那雙美麗紫眸對上視線時、先前的焦躁竟一掃而空。或許唯有在與對方相處的期間、自己才能稍微忘掉此處真正的「性質」,因為這人的氣質與煙花柳巷實在太過不同。

 

即使明白其他男人眼中看來並非如此,商人卻選擇將多餘的想法隱去,這是對花魁小姐的一種尊重。她率直地注視著女人揚起笑容:「啊、抱歉,看妳好像在想什麼事情就不好意思出聲打擾。又見面了,真矢小姐。」

 

「您怎麼、又來了呢?」

 

「嗯?我昨晚不是說好要再來的嗎?」表現得似乎理所當然,西條站起身來走向房間中央,將帽子抵著胸膛握在手中、禮貌地詢問:「對了,請問我可否將衣服及帽子掛在昨天的地方呢?」

 

「……當然,我來幫您吧。」花魁小姐很快地把煙管收起、走近身邊,將帽子拐杖接走放好後又繞回來。這次她站到身後,伸手就要替自己脫除大衣。

 

「欸,這個我來就……」

 

「請別放在心上。再怎麼說您也是客人,這點小事還請交給我。」

 

語氣中並沒有讓自己拒絕的意思。西條想了想便任由對方替她脫去外衣,期間難免的肢體接觸總感覺有些奇特。真矢小姐服務時的一舉一動都很輕柔。明明只是再輕微不過的觸碰,或許是因為稍早在船上的對談而導致她有些在意起來。

 

見對方替自己將衣物掛好,西條特意朝花魁小姐擺出請坐的手勢,待對方先行入座才跟著坐了下來。雖然事實上自己同為女性,但既然以男性身分示人就應該演到毫無破綻,教養良好的法國人早已將紳士般的舉手投足內化成了本能。

 

她笑著道:「對了,我今天可沒忘記把約定好的樂器帶來!不過目前有點餓,或許等用完晚餐再說?」

 

聽見這番話、紫眸有些困惑地上下打量起一身輕裝的法國商人,接著將目光聚焦於旁邊的木盒子上:「您是將樂器放進了如此小的盒子中嗎?」

 

「啊,這是晚點想送妳的東西。又或者是妳想要先――」

 

來不及問完,身後的紙門便被兩名夥計拉開,嘴裡說著不好意思打擾了的同時、將盛有今晚膳食的矮几與盛著清酒的杯台置於她們之間。西條看了看,笑著道:「果然還是先吃飯吧。陪我喝點酒?」

 

「嗯,我明白了。」

 

 

這個晚上,真矢小姐依舊沒有一同用餐,談話間的氛圍比起昨夜卻緩和不少。西條對此有些開心,發揮著身為商人察言觀色的能力,邊注意對方細微的表情變化、邊挑選她有可能會感興趣的話題談論。很快,夥計與昨夜流程相同地替她們撤去台几、只留下杯台及一壺新的清酒,並且在旁邊空位鋪好了床。

 

――空氣再次回歸沉靜。

 

搖曳的燭光一晃一晃地,為這艷紅空間摻入更加曖昧的色調。妓院。女人。花香。酒氣。西條刻意不去在意身旁暗示意味明顯的床墊,連忙將手伸進胸前口袋取出一個金屬製的長方型樂器。

 

她注意到紫色眼底浮現起一絲好奇的光芒。

 

「這種樂器叫做『Harmonica(口琴)』,很適合航海的時候隨身攜帶、演奏起來也方便。雖然可能不比其他古典的樂器高貴,但我認為它與妳平常能聽到的音色應該差異挺大,還滿有趣的。」

 

一邊講述一邊把玩手中的小巧物體,或許在部分人眼中它不過是種不入流的通俗樂器、西條克洛迪娜卻相當欣賞這個近數十年才剛被創造出來的小東西。比起墨守成規,商人本性使她喜歡嘗試新奇有趣的事物,而她也不會因為他人的看法便擅自決定某物的貴賤。

 

她將樂器夾在拇指及食指之間,詢問眼前直勾勾盯著口琴瞧的花魁小姐:「如何,要聽聽看嗎?」

 

「倘若不會造成您麻煩的話,非常樂意。」

 

「怎麼會呢,再怎麼樣也是特地為了妳帶來的。當然,晚點可就輪到真矢小姐表現囉。」剛說完便覺得哪裡不太對勁,擔心被誤解的西條趕緊補充:「噢,我是指三味線,並沒有其他意思。」

 

稍早那番談話對自己的影響似乎比預期中還深,所幸花魁小姐並未因此表現出任何不自然的情緒波動。西條接著詢問:「想要聽怎樣的曲子呢?」

 

「我對這種樂器並不熟悉,但是……您稍早提過這樂器適合航海吧?」

 

「嗯,沒事情做的夜晚我偶爾會吹吹口琴消磨時間。」

 

花魁微微頷首答道:「那麼、可以的話……我希望能聽聽您平時都吹奏什麼樂曲。」

 

 

***

 

 

深沉的黑暗塗抹去夜空中最後一絲光明。

 

對於尚未攬到客的遊女而言,她們的夜見世仍在繼續。但相反地、在遊女屋內,四周只隔了層薄紙門的房間卻陸續傳來露骨的「動靜」。男女肉體間激烈交合的聲響於每個夜晚此起彼落。天堂暗自嗤笑這些滿足客人欲望的喘息虛偽,但她明白從別人房內聽來的自己、肯定也相差無幾。

 

原本還不錯的心情頓時因現實而再次黯淡。

 

紫眸接著看向坐在對面的法國商人,今晚的她又因為對方獲得了短暫逃離的特權。西條克勞德並不是名令人厭惡的男性,客觀而言甚至具備各種足以使多數女性迷戀的特質。花魁不禁思索――假如對方最後終究改變了主意,與他的交合應該也不至於使自己反感?

 

呵。再怎麼說,更糟糕的她並沒有少經歷過,這些年間的折騰讓天堂早已對每夜不同男人懷裡的床笫之事感到麻木。如果她夠聰明的話,或許該為了留住這名客人而主動獻上殷勤,如此一來自己也……

 

不,不對。我到底在想什麼。

 

面對腦海中一閃而逝的低劣想法、高傲的花魁忍不住苦笑。倘若為了這種理由做出有違真心的舉止,那麼她又與其他人有什麼不同?

 

 

趕緊從方才的思緒中抽身,天堂安靜坐在椅墊上望著法國青年將小小的金屬物體湊近唇邊。這人的氣質與吉原從來就不搭嘎――太過於純淨了,純淨到令人窒息。另一方面,一場她從未見識過的異域演奏很快揭開帷幕,「口琴」帶來的樂色是憑自己單薄的想像力所難以描繪的豐富世界。足以將天堂真矢徹底帶離這條燈紅酒綠的花街,忘掉她此刻所身處的現實。

 

「……!」

 

未曾離開過日本的天堂雖然於幼時也隨家人聽過一些洋樂,被賣到遊女屋後的她便再也沒能踏出這狹小的吉原半步。因此,對於這些「外面的事物」她幾乎沒有半點概念,就像是被深鎖在籠中多年而忘了天空是如何遼闊的鳥兒。但今晚她的房內,似乎吹進了一絲來自「外頭」的清風。

 

天堂緩緩地闔上雙眼――久違享受起純粹藝術的她、任由自己潛入這小小樂器譜出的嶄新世界之中。

 

 

首先浮現眼前的是片不曾到過的大陸。空氣是乾燥的,夾雜塵土氣息的風刮過荒蕪沙地,這裡寬廣得望不見盡頭。她注意到遠處似乎有道人影蹲坐在火堆旁吹奏口琴,曲調乍聽之下略帶憂鬱,卻將內心深處的炙熱情感表露無遺。天堂悄悄地走近,對音樂十分敏銳的她很快地融入了歌曲的藍色調子之中。

 

霎時間她難以形容此刻心情究竟是如何澎湃――烙印在靈魂中面對藝術的熱情從來就沒有離開過自己。一曲終了,還來不及從情緒中抽離的天堂真矢立刻被下首曲子帶至截然不同的世界。輕快活潑的曲調讓她看見了整片的青色草原,有山、有河、還有和煦的金黃暖陽灑落大地。動物及人們像是在這快樂的氛圍下共同起舞,很顯然與剛才的音樂誕生於完全相異的國家。

 

從未看過這番景色的天堂不曉得這是何處,卻油然而生出一股想親眼見見這片土地的欲望。

 

――即使她可悲得連「吉原」都跨不出半步。

 

最後,琴聲風格又一次地變換,她發現自己被拉進了一個富麗堂皇的建築中,莊重且典雅的曲風與小時候聽過的洋樂較為接近。然而,樂曲卻在口琴獨特音色的詮釋下活潑許多、同時保有它華麗大方的本質。就像是在邀約自己跟著起舞一般,三拍子的音樂令她不自覺跟著左右晃動起身體,彷彿她不再是名只能以舞蹈取悅男人的花魁,而是憑藉自身意志、牽起某人的手跟隨著引領翩翩起舞。

 

 

想不起這趟「旅行」究竟經過了多久的時間,金髮青年才終於在演奏完整整三首曲目後停下。那雙澄澈的牡丹色眼眸望著自己笑了開來,過於純粹的注視令天堂感到胸口一緊,她只能趕緊將目光從淡金身上移開。

 

青年隔著一張矮桌用有些自豪的語氣詢問自己:「如何?還喜歡嗎?」

 

品紅眼底無疑閃爍著期待,雖然那副模樣明顯就是對剛才的演出懷有十足自信。

 

久違地面對如此率直易懂的顧客,天堂忍不住在心底偷笑、卻仍誠實讚賞對方那當之無愧的實力:「非常優美……以至於使我不知該如何答謝您才好。」

 

「說什麼呢?光是妳能成為我的聽眾、就讓我很開心了。」被誇獎後的青年搔了搔臉頰,看上去心情很好的樣子。

 

「對了,西條大人剛才演奏的三首聽起來就像是從截然不同的國家發源的曲子。這小小的『口琴』竟能夠詮釋如此風格迥異的音樂,真是特別呢。」

 

「啊,的確是這樣沒錯!第一首是我近兩年去到一個叫做『美國』的國家時、碰巧在聚集了許多非裔青年的城鎮中聽見的曲調。而第二首的『愛爾蘭』音樂是我很喜歡的輕快風格。至於最後一首,則是我國的宴會中經常拿來讓男女共舞的樂曲。」

 

將口琴輕輕放上矮桌,金髮商人飲了口酒、接續著說道:「對我而言,每當來到一個新的國家、除了買賣商品以外我也喜歡帶走這些『無形之物』,好比一首歌、一支舞、又或者是一則故事。」

 

講著這番話的法國商人若有所思,就好像在回憶過去經歷的種種般。

 

「所以……您才會再次造訪這裡嗎?」

 

「欸?」

 

 

聽完剛才那番話總算比較明白這名奇怪客人思維的天堂真矢先是頓了頓,才輕輕地嘆氣。明知道對方的離去對自己而言將意味著什麼,作為同樣喜愛藝術及音樂的人、她卻無法做出將對方困在身邊這種事。

 

「其實,您大可不必花費大把銀幣來這邊的。比起被關在這種狹窄世界的我而言,吉原之外還有許多更平價、也更精采的表演能夠觀看。說到底,所謂『花魁』的一夜之所以如此高昂也絕非因為才藝,而是――」

 

「慢著。昨天才說好的『不准在我面前貶低自己』,妳應該沒忘記吧?」有別於平常,金髮青年的語氣變得強硬起來,直接了當地打斷自己才講到一半的句子:「昨天我也形容過真矢小姐的三味線是『至今最能撼動我的表演』,所以我才會在這裡,而在我眼中妳也確實具有那個價值。」

 

「這……」

 

「更何況,我來這邊也並非單純為了音樂。而是……」原本似乎還想說些什麼的西條卻在停頓一會後改變了語調,敏銳的天堂看出對方有話沒說出口。

 

青年略帶尷尬地接著說:「別提這個了。倒是,從剛才妳的反應中我發現了一件事情呢。」

 

法國人將酒杯放回桌面,揚起金眉笑道。

 

「嗯?請問……是什麼呢?」花魁不解。

 

「看來,真矢小姐似乎十分喜歡『Valse(華爾滋)』?」

 

「華爾……滋?」

 

「嗯,就是剛才的第三首。這在法國是一種相當盛行的『社交舞』,我看見妳都跟著擺動起身體了。」

 

「這……」沒有料到自己的一舉一動竟被盡收眼底,即使是冷靜的天堂也因為突然的戳破而不小心燒紅了臉:「不過,您所謂的『社交舞』是……?」

 

「欸、難不成我用錯單詞了嗎?就是男女成對在類似宴會的社交場合中相伴跳的舞蹈,在日本是叫做什麼來著……」

 

「如果西條大人指的是舞(まい)或踊(おどり)的話,我也可以為您獻上一段,但我想這應該不適合一起跳?若要讓客人也能同歡,應該更類似於お座敷遊び,即使沒有基礎也能很快上手,許多顧客來到本店都會如此指定。

 

然而,天堂並沒有說出她不是很欣賞後者,因為對她而言那不過是在陪笑罷了。一邊讓客人朝自己上下其手、一邊假裝被對方的耍寶逗樂,不僅得消耗多餘體力、還得拖著沾黏汗水及酒臭的身體上床。唯一的好處就是收入會高些罷了。

 

「不過現在有些晚了,這個得要一點時間做準備,好比通知樂手和陪舞等等。或許下次您來的時候我們再為您舉辦這種宴會?」

 

「啊,原來還有這樣的服務可以選擇,想必真矢小姐跳起舞來肯定也很美吧、之後真想看看。但總覺得聽妳的形容好像又跟我們那邊的社交舞不太一樣,唔嗯,該怎麼說呢……」

 

西條托住下巴思忖了好一會,想不到該如何傳達概念的她乾脆站了起來:「或者我直接示範給妳看?」

 

法國人禮貌地將左手置於腹部前方、微微欠身,邀約般地朝花魁遞出了右手:「跳過一次妳就會懂了。」

 

「欸?」沒有預期到這種展開,天堂愣了一下,才略待遲疑地把手覆上去並站起身來。總覺得對方的手遠比其他男人要來得柔軟:「西條……大人?」

 

金髮青年接著將地上的坐墊移開,空出數片榻榻米大小的位置後帶領她走去。明明之前的相處中總是保持著一段彷彿不願觸碰到自己的距離,現在的他們卻離得很近、甚至能夠聞見對方身上沉穩迷人的香味。天堂認出基底是香袋(匂袋)裡也會放入的清淡麝香和某些木質氣味,比較明顯的則是幾種她沒聞過的花香及香草香,想必也是異國的商品。

 

清澈的牡丹直勾勾地盯著自己,仔細說明道:「妳可以將右手搭上我的左手,並且把左手搭上我的右臂。」

 

說罷,青年朝著自己敞開雙臂、右手掌也輕輕貼上了自己的後背。

 

「……?!」

 

為此感到不解卻又認為說出來不妥,天堂學習過的舞蹈中即使是男女相互配合的雙人舞也很少有如此近距離面對面且露骨的肢體接觸。但是法國商人卻表現得極為自然、彷彿這絲毫沒有什麼奇怪,於是她也只能照做。反正『更露骨』的接觸對她而言早已稀鬆平常,西條乾淨不帶雜念的觸碰也並不使人反感。

 

況且,能夠了解西洋舞蹈的機會可不多見。喜愛跳舞的天堂真矢確實對此還挺感興趣。

 

 

「我們先從基本開始吧?首先,將妳的右腳往後滑步……啊。」注意到花魁小姐身上穿的和服似乎不太能做出大幅度的舉動,西條便配合著對方將步伐縮短:「對,再來向左……然後左腳往前,啊、不是那樣,再來一次。對,接著往右滑就是一個循環了,沒錯、就是這樣……很簡單吧?」

 

帶領自己繞了一個方塊後再次回歸原位,金髮青年滿意地誇讚道:「不愧是真矢小姐呢,上手得真快。我們再複習個幾輪、然後由我數拍子跟著練看看?熟悉以後就可以搭配音樂――欸、不對,妳們這裡有人會彈奏華爾滋嗎?」

 

「咦……這、這樣就可以了嗎?」從開始還不滿五分鐘卻表現得像教完了一般,這令花魁有些錯愕:「我們剛才……也不過就是繞了個方形而已?」

 

「哈哈,畢竟『社交舞』本來就是為了讓沒能投入太多時間學習的人也可以共同享樂而存在的。如此一來不論是誰,只要簡單練習過剛才的步伐、就能夠在宴會上享受『華爾滋』了。」

 

西條接著補充:「當然,如果有更多時間的話、華爾滋絕對不只如此,『能夠跳』跟『跳得好』之間的差距可是很大的。但今晚也就只是個概念示範而已,為了讓真矢小姐了解何謂華爾滋、這是最快也最簡單的方法。」

 

「原來如此……」

 

天堂漾起了無奈的笑。

 

倘若有機會,她其實想親眼見見真正的「法國宴會」中會如何詮釋華爾滋這種舞蹈――但身為花魁的天堂也比誰都清楚這不過是空想罷了。她無法離開這裡……就算某天真的去到「外頭」,被關在吉原已久而殘破不堪的她又能夠如何?

 

大街上任人踩踏的落櫻會被當成垃圾丟棄,從煙管自由升空的白煙終究難逃消散的命運。

 

說來奇怪,早該不對「外面」懷抱憧憬的自己、又怎會如此輕易地受到影響?

 

 

 

「一、二、三,一、二、三――」

 

伴隨青年口中數的節拍,天堂真矢赤著腳、在帶領下滑過一片又一片冰涼的榻榻米。她被法國人攬在懷裡、腳下動作越發輕盈,兩人拉著彼此的手在不算大的室內空間旋轉。這一剎那,她的世界就好像只剩下對方。即使沒有配樂,光憑舞步的每個細微律動就足以讓天堂真矢想像自己身處「宴會」,而他們是舞伴。三拍子的洋樂、美麗的禮服、奢華的舞廳――

 

跳舞的時間過於開心,以至於她幾乎忘了自己正在面對的是一名「客人」。

 

等天堂終於回神,才發覺時間竟已接近子時……糟糕。身為收了錢而應該「提供服務」的遊女,她犯了再基本不過的錯誤。

 

 

「那個……非常抱歉,西條大人。今晚服侍不周,不僅麻煩您吹奏了口琴、還讓您指導我華爾滋、甚至沒能為您彈奏三味線……」

 

成為花魁多年的天堂真矢理應對工作內容與節奏有著良好的掌握,然而當她面對這名法國商人、卻又總是輕易地被拉走步調。明明才剛相處第二個晚上,她竟幾乎要產生「這個男人可以信任」的錯覺――天堂總是笑人天真、笑稱這充滿謊言的吉原歡樂街中不存在真實。

 

那麼,差點再次「相信」的自己、又是如何?

 

「啊,請別放在心上。口琴是之前的約定、華爾滋也是我的要求,真矢小姐為了配合我的任性已經很努力了,我才應該謝謝妳呢。」

 

鬆開了原本扶著自己的雙手,西條克勞德的笑容中絲毫不見半點責怪意思。明明是花費大把銀子來這邊購買服務的顧客,卻不像其他「大人」們將遊女視為必須言聽計從的商品、而是以「對等」的姿態直面自己。

 

一直以來,即使天堂真矢再怎麼努力表現得高不可攀、即使她總以冷漠的態度小心翼翼保護著自己、即使她每日練琴練舞練各種技藝就為了維繫那僅存的驕傲――每到夜晚她終究得屈服於他人身下,一次又一次被迫認清所謂「花魁」可悲的現實。

 

但是,西條克勞德卻「不一樣」。

 

 

法國商人用著他率直的品紅目光望了過來,說道:「對了!睡覺之前我還有樣東西要給妳呢,真矢小姐。」

 

「嗯……?」

 

「稍早提到的『禮物』,妳應該還沒有忘記?」隨意找個位置便盤腿席地而坐,西條因為剛跳完舞的熱度而稍微鬆開領帶及領口。他拿過放在一旁的木盒子、等到自己也入座後才笑著將東西遞了過來,期待地說:「打開它?」

 

事實上,接收顧客送的禮物對天堂而言早已稀鬆平常,畢竟那些人總以為送點東西就能討好自己。但她必須承認此刻確實對這份禮物懷有些許的興趣和好奇:「……謝謝您。」

 

將拇指輕輕放在木盒中央的金屬扣底端、朝上一撬,當盒子被開啟時映入眼簾的――嗯?是另一個『盒子』?準確而言,還是個帶有精緻雕刻的金色橢圓柱狀金屬盒。

 

「這是……?」天堂不解地問。

 

「拿出來吧,等等妳就會知道了。」法國人笑道。

 

 

將東西小心翼翼地捧在雙手之間研究,金屬盒頂端似乎是個可以掀開的蓋子,由於蓋子中央是面透明的玻璃而能夠看見底下精緻的銀色雕刻。左右側分別是兩塊被隔開的大陸、上面蓋著一些房子或高塔,頂端則有鳥兒在空中翱翔。至於盒子的側面及底部也是同樣風格的圖案,建築都是她從沒見過的類型、但天堂看得出這盒子的主題應該與「大海」脫離不了關係。

 

「妳可以先把蓋子掀開來。然後嘛――」將手伸進胸前口袋取出一把精巧的「鑰匙」,西條接著將它插入盒子頂端的凹槽,順時針轉了整整兩圈後詢問自己:「準備好了嗎?」

 

「欸?嗯……」

 

「來,按下這個。」他指了指左下角一顆凸出來的金屬紐。

 

雖然不太明白會發生什麼,天堂依然照著指示動作。一陣短暫沉默後、冰冷的金屬盒頓時像被賦予了生命,丁鈴噹啷的清澈旋律響起,就連原以為只是雕刻的景物也跟著動了起來。

 

「這――」

 

天空中的鳥兒振翅,伴隨簡單卻輕快的樂音翱翔天際。更特別的是兩個大陸間的「海浪」也開始翻騰,其中一塊陸地後方忽然冒出艘大帆船,順著浪花晃晃悠悠地航向另一側的土地。

 

「我發現真矢小姐似乎很喜歡聽些『旅行』的故事,就想說妳或許也會喜歡這個。」身旁的法國商人看著自己如此說道。

 

預期外的驚喜卻令天堂愣在原處,菖蒲色目光移不開眼前這幅「自由」的景色。霎時間,她回想起來了――那個被自己刻意遺忘的事實。

 

 

花魁想起多年前以一軀不諳世事之身剛被送進遊女屋時,她也曾嚮往過再次回到「外頭」的那天。她每天望著窗外期盼有人來接自己回家,然而就這樣春來秋去地過了好幾年,等到自己成長至可以「接客」的年紀、等到自己以近十年最高的金額將「初夜」賣給了一名將軍――卻依舊沒有人前來迎接自己。

 

天堂真矢被迫接受了命運,可高傲的她卻從不願意屈服。為了過上看似更有尊嚴的生活,她讓自己的心變得淡漠,每天潛心鑽研技藝、每夜忍受令人反胃的摧殘,運用著學來的技巧、走火入魔似地拚了命向上攀爬。直到她終於成為這一帶最年輕的「花魁」、一肩扛起這鶴羽屋的門面,頓時失去明確目標的她才忽然感到空虛無比。

 

任誰都清楚對吉原的遊女們而言、最佳的「離開」方式便是被有錢的貴客贖走,成為對方的妻子又或者是妾。這些年間雖然陸續遇見幾名願意支付龐大贖金的達官顯要對自己提出贖身邀請、並誓言娶自己為妻,天堂真矢的驕傲及尊嚴卻不允許她答應下這樁婚事。

 

――看慣吉原炎涼的花魁早認清這花街上的感情都是由金錢與身體關係堆積而成的偽物。

 

明知道去了外面至少能過上豐衣足食的生活、也能因為丈夫再次獲得社會地位,再糟都比待在遊女屋中每天從不同人的懷裡醒來要好。可一生被束縛在令自己反感的對象身旁、作為花瓶虛情假意地陪笑,又與待在這邊有什麼不同?

 

呵。天堂真矢原以為自己早已對「外面」放棄了希望、原以為自己能看淡遭遇過的一切、原以為自己能滿足於現在所掌握的這些技藝……然而,這名法國青年意料之外的闖入卻徹底攪亂了她原本波瀾不驚的內心,彷彿在大聲地朝她吶喊這世界遠比自己所認為的還要更遼闊和精彩。

 

「法國」、「美國」、「愛爾蘭」、「口琴」、「社交舞」、「華爾滋」、手裡的金色盒子……以及太多太多其他從商人口中聽見的旅行故事或童年回憶。這些元素就像是一把又一把的鑰匙、旋開她深鎖在寒冷高處已久的心,使她忍不住再次對這個世界燃起一絲熱情。

 

明明只是個金屬盒上再普通不過的雕畫,為什麼自己會……

 

 

「這個在我們法國叫做『Boîte à musique(音樂盒)』,是某次到『瑞士』經商時無意間發現的,那邊可以購買到世界上最好的音樂盒及手錶。然後如果像這樣將盒子打開、這把發條鑰匙就能收在裡面,也可以放一些好比飾品之類――等等,真矢小姐妳還好嗎?怎、怎麼哭了……?!」

 

講解到一半的金髮青年突然緊張又不解地瞪大雙眼,趕緊從口袋中取出一條方巾交到自己手上:「這個剛洗過,很乾淨的。唔、但如果真矢小姐不喜歡的話也不用勉強……」

 

原本還沒意識自己發生了什麼,直到把指尖輕輕貼上眼角、些許的濕潤才讓她注意到眼淚確實流出來了。為此感覺難堪的天堂連忙回過身背對西條,緊緊揪住手中還殘有餘溫的手帕、大腦混亂得她想不到該說些什麼來緩解氣氛。

 

「欸……那個,真、真矢小姐討厭音樂盒嗎?妳可以直說沒有關係,我也能把它帶回去……」

 

「不是這樣的,西條大人。」天堂真矢凝視著緋色的牆,搖了搖頭、堅定地否認了這個臆測:「我很喜歡,非常喜歡……謝謝您。」

 

「那――」

 

「不知道我能否……問您一個問題?」

 

「咦?」說到一半的問句被對方另一個問句打斷,西條納悶地回應:「只要是我能夠答上的、當然可以。」

 

天堂依舊沒有回過身,她背對著青年、小小聲地詢問:「請問在西條大人的國家、『法國』裡,想要表達謝意的話……通常會怎麼做呢?」

 

「嗯……?這得取決於彼此之間是什麼樣的關係呢。」金髮青年偏著頭思考,然後補充:「如果是朋友的話,我想一個『擁抱』應該就――唔,真、真矢小姐?!」

 

「……謝謝您,西條克勞德大人。」

 

 

天堂真矢感覺自己的臉頰明顯在發燙,這麼多年來今晚是她第一次主動投入另一人的懷抱之中。這名青年的胸膛和臂膀跟其他男性相比並不算強壯、卻溫暖得使人沉靜下心,極為靠近的距離讓她再次聞見法國人身上迷人的體香。

 

其實這個擁抱並沒有其他意思,天堂只是單純地想以對方的文化傳達此刻的感激之心。就如同西條對日本文化懷有十足的熱情、她也在經歷這晚後、逐漸想要更深入了解對方的故鄉。

 

花魁暗自思索――雖然現在的自己還沒能離開吉原,但是等她能以自由之身踏出五十間道(ごじゅっけんどう)的那一天到來,或許之後的日子也並非那般絕望。

 

只要能夠再熬過幾年,或許……

 

 

這個晚上,天堂真矢刻意遺忘掉了「桜は七日(櫻花七日)」這個任誰都明白的現實。

 

窗戶外面的櫻花、才剛開始綻放。

 

 

***

 

 

西條克洛迪娜是第一次目睹那名驕傲的花魁小姐哭泣。

 

弄不明白原因的她其實有些慌了陣腳,搞不清楚自己是否因為文化差異而在不知不覺間傷了對方。明明該是一位如此堅強的人,究竟――

 

直到對方撲進自己懷中、身上高雅的花香沁入鼻腔、體溫也穿透衣物布料傳了過來……面對一名「女性」,西條首次愣在原處、不知該作何反應才好。

 

「真矢……小姐?」

 

她輕喃對方的名,猶豫了一陣才展開雙臂將對方包入其中。小心翼翼地施點力加重這個懷抱的力道,左手就像是在安撫般輕輕拍起女人的背:「妳還好嗎?」

 

「……嗯。」

 

西條感覺到對方點了點頭才稍微放下心來,低聲說道:「那就好。」

 

 

過去偽裝成男性的十幾年間她也絕非沒有被投懷送抱的經驗,身經百戰的法國人早清楚該如何應對才是最佳解答。然而現在這個擁抱的意義卻不太相同。相較於「男女之間」的愛意、此時的西條更因為首次觸及花魁小姐的「真心」而感受到純粹的喜悅。

 

另一方面,她也回想起稍早在船上的談話、回想起外頭的男人是如何以齷齪的目光及下流的言語評論此刻在自己懷中的女性,便不知不覺地油然而生出一股不甘。但是她清楚自己不能同情,因為那將成為一種失禮。於是金髮商人下定決心維持原本坦然的態度、單純以欣賞藝術的眼光來欣賞花魁小姐今後的每一次演出。

 

原來真矢小姐的身子如此單薄啊……西條抱著對方、在心底悠悠想著。

 

這個不明所以的擁抱又持續了好一陣子,微妙的氛圍逐漸蔓延於彼此之間。沒有一人主動開口打破這寂靜到詭異的空氣,冷靜下來卻又再次能夠聽見從四面八方傳入的淫穢聲響。女人的呻吟、男人的低吼、肉體的碰撞……這似乎使氣氛更尷尬了。兩人才終於在某一刻默契地鬆開了這個擁抱。

 

 

「那個,呃……時、時間也不早了,不如來睡覺吧?」法國人難掩語氣中的不自然,率先終止了沉默。

 

聽見這番話的花魁小姐先是停頓一會,才小心翼翼地詢問:「請問,西條大人您今晚……依然沒有要抱我的意思嗎?」

 

「欸、」

 

「我、我只是想說……您今晚為我做了那麼多,我卻……」

 

「請別這樣講,真矢小姐。」

 

面對竟然得從對方口中聽見剛才那一番話、西條其實有一些難過。她更希望花魁小姐能夠維持住她應得的驕傲,而不是將自己放在非「服侍」對方不可的位置上:「聽好了,在我們法國人的精神裡『Liberté, Égalité, Fraternité』――也就是日文中的『自由、平等、博愛』可是很重要的。或許在其他顧客面前妳不被允許這麼做,但是在我心目中,即使我是花錢來這邊消費的客人、我們也應該平起平坐。」

 

有別於剛才的尷尬和不自然,講述這番話的西條極為沉著,她繼續說道:「我之所以決定再訪從來就不是為了得到妳的身體又或者是與妳發生關係。當然我並沒有否定這樣的行為,只不過以我的情況而言、我純粹就是為了再次欣賞妳的技藝而來。走遍那麼多國家也看過那麼多表演,『真矢小姐的身上具備非常耀眼的才華』這一件事實是我能夠肯定的。所以在我面前請儘管抬頭挺胸地相信自己是名頂尖的『藝術表演者』、而不是非服侍我不可的『遊女』……好嗎?」

 

「……」

 

「不、不可以……嗎?」

 

「……呵,我明白了。」

 

說罷,真矢小姐第一次朝自己露出微笑,彎起的美麗紫眸不禁使她聯想到象徵母國的鳶尾花、高貴而優雅。然而還來不及細細欣賞,對方又突然貼上自己,小小聲地說:「謝謝您,克勞德大人。」

 

「?!」

 

接著她很快地鬆開這個擁抱,讓西條頓時覺得空氣變得有些清冷。

 

 

花魁小姐站起身來將房內的燈全都熄了,才轉過頭朝自己說道:「想必西條大人今天也很累了,就早點休息吧?跟昨夜一樣……我不會碰您的,還請您先上床吧。」

 

「沒必要再強調這個了啦,我並沒有擔心。」法國人率先鑽進了棉被之中、然後探出一顆腦袋柔聲道:「妳也一起睡吧?」

 

「嗯,我知道了。」天堂回應。

 

Bonne nuit……這在法文裡,是『晚安』的意思。」

 

Bonne nuit,西條大人。」

 

 

這個夜晚,她們依舊背對著背在此起彼落的煽情聲響中入睡。

 

――希望今年的櫻花,能夠綻放得再更久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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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ition zero!! C'est moi, la star!!!

(以上發病)

 

嗨各位好久不見 (????

這幾個月都會比較忙所以ry

沒想到吧我竟然寫了第二章 (*´ω`*)!

但是這系列我們先隨緣,真的要寫完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所以我不敢做保證

寫這篇很消耗精力,一章比一章長有夠可怕

明明寫之前以為這會是個過渡章節,然而等回過神就已經ry

不過應該還是在鋪陳狀態,這系列的進展會比較緩慢一些

(但之前的百合電影還有 1930 我倒是可以保證會寫完)

 

一樣,這次還是因為細節挺多所以有註解,大概是一堆平常用不到的小知識 (´゚ω゚`)

總共兩千多字,這邊請:

 

註解戳我!

 

然後其實花魁 paro 不是只有我在創作,

之前我也有貼了一個我的花魁噗,很多人都有跟著創作相同題材的文 / 畫

想看看別人的創作我做過一個整理,這邊請:

 

https://www.plurk.com/p/nc2ajz

 

喜歡花魁 paro 的都推薦來看看www每個人風格不同也是滿有趣的 (?

然後歡迎來噗浪找我玩耍 (*´ω`*)

前陣子也發過 99 組奇幻 paro 可以來晃晃w

 

最後,一樣歡迎留言,我看到都會回也會很開心!(ノ´∀`*)

說不定出現第三章的可能性還會變高 (?????

沒意外又要過陣子才會相見了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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